第三十四章

第三十三章
　　我帳戶上還剩五萬八，老漢的全部積蓄加起來，估計也不會超過這個數。姐姐本來有點錢，但八月份剛買了壹套房子，剩下的錢連裝修都搞不起。我這兩天壹想起錢的事就恨不能拿頭撞墻，五臟六腑全象著了火，吃飯沒味道，睡覺作惡夢，尿黃得象鮮榨橙汁，今天早上醒來，發現嘴裏起了壹個牛大的水泡，刷牙時不小心捅破了，疼得我滿地亂跳。
　　總公司的門律師已經到了成都，昨天晚上跟我通了個電話，說劉總指示他，不惜壹切代價都要把錢拿回來，讓我不要心存僥幸，「就算妳跑了，妳的擔保人也跑不掉。」我把牙花子都咬破了，恨不能從電話裏伸出手去，壹把掐斷他鴨子般的喉嚨。他說的擔保人就是我爸，剛進公司時，老漢為我簽了壹份《擔保合同》：我推薦某人到貴公司入職，並負責賠償他給貴公司造成的任何經濟損失。姐夫說這簡直就是誅連九族。老漢到現在還蒙在鼓裏，跟門律師通完電話後，我拖著兩條重若泰山的腿回家，壹進門就看見老兩口蹲在我房裏，敲敲打打地修我的床，老太太還讓我馬上搬回來住，「看妳瘦的，肯定在外面連口熱飯都吃不上。」我心裏立馬象堵了塊大石頭，鼻子裏象灌了醋，本來想好了要跟他們坦白的，但此情此景，認罪的話卻怎麼也說不出口。吃飯時爸爸問我工作的事情怎麼樣，我慌得筷子都捏不住，連聲說挺好的挺好的，心裏羞愧難當，真想壹頭從窗上紮下去。
　　我跟周衛東商量，他壹個勁地安慰我，說公司純粹是虛張聲勢，妳這事最多算是民事糾紛，根本扯不上什麼刑事責任，「怕個棰子怕？」但我心裏還是沒底。我親眼見過王大頭是怎麼辦案的，成都英島公司的老總就因為進了幾箱假煙，被他們搞得人不人鬼不鬼，連罰帶打，最後傾家蕩產。王大頭自己都承認：只要進了看守所，有理妳也說不清，這社會根本就沒有什麼罪或者非罪，只有幸運或者不幸，「妳永遠無法為自己辯護」。更何況我的欠款是結結實實擺在桌面上的。公司如果真是鐵了心要弄我，只要甩個幾萬塊給員警，我死都不知道是怎麼死的。
　　李良出事後，我和王大頭壹直沒有聯系過。恐怕他自己也明白，如果不把那件事解釋清楚，不光是我，連李良都不會再當他成是朋友。李良表面溫和，骨子裏卻是個不折不扣的懷疑主義者，不會輕易相信任何人，包括我，他最好的朋友。十年了，交往越久，我感覺離他越遠，這說明我從來沒有真正地走進他的生活，他的心。
　　這也是我不敢向他開口的原因。我和葉梅的奸情敗露後，他對我的態度壹直都很奇怪 ，若即若離的，有時看著很親熱，有時又冷若冰箱。前幾天我讓我媽做了壹盆當歸燉土雞，親自用保溫飯盒給他送去，說讓他補補身體，他當著我的面說得千好萬好，很感激的樣子，但過了幾天我再去他家，卻發現那個飯盒冷冷地躺在廚房的角落裏，上有菜湯下有飯粒，裏面的雞卻壹口沒動，我看著自己的壹片心意長滿了綠毛，心裏很不舒服，質問他為什麼不吃，話剛出口就後悔了，我忽然明白了李良的意思：他不願意接受我的任何恩惠。這種矯情的姿態讓我又憤怒又傷心，還有點無端的憐憫。
　　我不知道如果我開口借錢，他會有什麼樣的反應。但對我來說，與其被李良拒絕，被他鄙視、嘲笑，我寧可去坐牢，那樣看起來倒還象條真正的漢子，或者說，至少沒有違反我們年輕時訂下的規則。大二那年，文學社的報紙《或者》創刊發行，在高校圈子裏引起極大轟動。李良在發刊詞中宣稱：「我們決不沈淪。我們只選擇兩種死亡：輝煌，或者壯烈。」這句話誕生於壹個夏夜的臥談會，被老大稱為「裏氏七點八級的牛逼」，程度相當於1976年的唐山大地震。
　　錢的事快把我逼瘋了。前天回家時，看見樓下有壹輛黑色的廣州本田，後車窗沒有關好，露著兩寸寬的縫隙。那是半夜兩點鐘，街上寂靜無人，我左右環顧，心跳得差點從嗓子眼蹦出來，在大約壹分鐘的時間裏，我至少問了自己20次：幹，還是不幹？修理廠的李師父對這種車很有研究，我跟他學了壹下，只要壹根長鐵絲就能撬開，出手也方便，給梁大剛就行，應該不低於八萬元吧。我正進行著激烈的思想鬥爭，忽然聽到值夜的老頭咳嗽著蹣跚而來，我壹下子被驚醒了，頭上汗水涔涔而下，心裏咚咚亂響，想我他媽的差壹點---就差那麼壹點點---就成了賊。
　　其他的辦法我也想過，搶銀行、砸金店、攔路搶劫，或者潛回公司點壹把火，把所有的帳目燒得乾乾凈凈，讓他們有屁都沒處放。最偏激的時候甚至想買壹把殺豬刀，把董胖子、劉三和老賴都做了，然後亡命天涯。冷靜下來就知道這些辦法全行不通。我了解自己，我從來就不具備那種果敢殺伐的素質，我真的能置壹切於不顧，轟轟烈烈地大幹壹場麼？我做不到。在這壹點上，李良給我的評價十分中肯，他說：愛錢的困於錢，好色的困於色，「妳太愛妳自己，所以會被自己困住。」十天的期限轉眼就到。早上八點鐘，門律師又給我打電話，說再給我四個小時的緩刑，如果12點鐘之前我還沒有把錢送去，「妳就準備接傳票吧。」我壹邊梳頭壹邊告訴他：「我上午還要去面試，妳要去公安局還是去法院，就直接去吧。」想了想，覺得還不過癮，又象溫柔地說了壹句：「妳不用等我了。」然後砰的掛了電話，心裏不知為什麼感到壹陣高興。
　　事已如此，我也豁出去了。大不了被老漢痛？壹頓，只要咬著牙挺過去，事情總會有辦法的。周衛東說的好，實在不行了，老子買個假身份證跑球了，到新的城市混上個三年五載，再回來壹樣堂堂正正地做人。反正我現在也等於壹無所有，沒什麼可留戀的。
　　昨晚上做夢夢見了趙悅，好象又回到了我們的大學時代，在校門口的電話亭旁，她關切地問：「我這裏還有點錢，要不妳先拿去用？」那是黃色錄像事件後她對我說過的話。我在夢裏隱隱約約感覺有什麼不太對，笑嘻嘻地回答她：「我現在當經理了，有的是錢，妳的錢留著買衣服吧。」突然之間，場景就變了，我站在金海灣酒店的陽臺上，趙悅壹絲不掛，眼裏淚水直流，對我說：「陳重，妳虧了良心，妳虧了良心！」然後象瘋了壹樣撲過來推搡我，我壹個沒站穩，輕飄飄地從樓上摔下來，壹邊跌落壹邊大聲斥責她：「妳總是這個德性，壹天不吵妳就渾身難受！」那夜月光如水，照得人眉目生涼。幾只晚睡的麻雀被月光驚醒，振翅遠遠飛去。在成都西延線壹棟紅色的樓房裏，壹個又醜又臟的家夥忽然翻身坐起，象瘋子壹樣狠狠地抓著自己的頭發，那些聖潔的、蔚藍色的月光，在他胡子拉茬的臉上縷縷浮動，好象夢中的淚痕。
　　約我面試的是美領館旁邊的壹家體育用品公司，他們缺個銷售部經理。可能是沒睡好，老板問我問題時，我回答得語無倫次，自己都有點臉紅。估計他對我也不太滿意，聽我說薪水至少要5000元時，他陰著壹張大餅子臉「嗷」了壹聲，二話不說就把我轟了出來。
　　這裏是成都的富人區，集中了壹大批幸運的小偷和成功的強盜，在喪盡天良的巧取豪奪、坑蒙拐騙之後，他們改換容顏，開著名車、住著豪宅、挎著美女，有個新名頭喚作「高尚人士」。不遠處曾經開過壹家女士酒吧，傳聞是年老色衰的闊太太、閑極無聊的二奶們尋找精神填充物和肉體填充物的交易場所。我99年曾經帶趙悅去過壹次，鼓動她從吧臺邊的壹群帥哥中挑壹個，趙悅笑嘻嘻地回敬我：「我不要，自己的老公都還沒玩夠呢，找他們幹什麼？」這幾天火氣很大，嘴臭得能熏死蒼蠅。我在路邊小店買了塊綠箭口香糖，慢慢地嚼著，心事重重地轉過街角。路過好又多超市的門口時，我不經意地往裏看了壹眼，正在蠕動的下巴立刻張開，整人個被電打過壹樣僵在當場：在擁擠的人流中間，我美麗的前妻，趙悅，正提著大包小包，長發飄飄，笑逐顏開地向我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