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胡營約三事

　　裴該這份靈感自然是來自於《三國演義》中的“關雲長土山約三事”。這橋段後世可謂家喻戶曉，這年月卻還沒有被編造出來，不僅如此，就連類似掌故，過往的史籍上也都付之闕如，所以不怕石勒等人會有什麽聯想妳只是暫且棲身我處，得著機會還是想落跑吧？
　　“將軍若肯應允裴某三事，則裴某願意效忠於將軍！”此言壹出，石勒不禁喜上眉梢妳肯降就成啊，至於條件，妳還能開出什麽條件來？總不會說只要我降晉，妳就肯歸附？傻瓜都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事情，妳應該不會拿這種說辭來耍我與其胡攪蠻纏，還不如跟從前似的痛罵我壹番，讓我把妳推出去斬了哪。
　　而且石勒壹直關註著裴該的表情，他發現從前壹直存在於對方眉目間的求死之誌，貌似略微減淡了壹些……希望不是自己的錯覺吧。妳不再求死最好了，妳只要想活，那我就有機會“是哪三事，還請裴郎明言。”
　　裴該竭力凝定心神，不讓自己緊張的心態表露於外，為了加以掩飾，還特意嘴角上揚，假作笑容。他屈起中指，壹字壹頓地說道：“第壹事，昨日蘷將軍所擄獲的晉人之中，有裴某壹位至親，請將軍下令釋放。”
　　石勒當即壹拍桌案：“此易事耳！”但是隨即反應過來，自己問都沒問清楚，未免答應得太快了“不知是裴郎何親？”
　　裴該心說這就該圖窮匕見了，我是跟裴氏壹起死，還是能保著她壹並活下來，就看接下來石勒的態度啦“乃裴某姑母，裴道期（裴邵）之女兄也。”
　　石勒聽了這話，不禁微微壹楞，但隨即就笑了起來：“得無裴顯威之女弟乎？”
　　裴該臉色壹青，不由得長嘆壹聲，點頭道：“然。”
　　裴顯威名盾，是裴康的次子，裴邵和裴氏的哥哥，曾經擔任過晉朝的徐州刺史，不久前遭到胡漢大軍進攻，他被迫棄城而逃。旋即胡漢將領趙固捉住了裴盾的妻子女兒，以此來要挾他投降，而裴盾又聽信了長史司馬奧的勸誘，最終便投入了胡漢陣營算是河東裴氏第壹個降胡的，然而也並非最後壹個。不過裴盾降了沒多久，他就又後悔了，趙固娶其女為妻，他三天兩頭地在女兒面前哭泣哀嘆，結果趙固壹生氣，幹脆把這老丈人給宰了不過這時候，倒還並沒有傳來他的死訊。
　　裴盾貴為壹州刺史，石勒肯定是聽說過的，對於他的兄弟姐妹都是些什麽人，心裏大致有數。裴該壹開始還想蒙混過關，不打算道明裴氏的真實身份，光說她是裴邵的姐姐裴邵妳應該不大熟吧，我光提表字妳應該想不起來吧？但聽石勒壹提裴盾，他就知道壞了司馬越曾經主持晉政，名聞天下，他繼妻究竟姓什麽，石勒不可能不知道啊。而且為什麽司馬毘逃亡的隊伍中會有壹位姓裴的貴族女性在呢？除了司馬越的王妃，還可能有旁人嗎？
　　裴該知道這會兒扯謊也毫無意義，也只得黯然回答：“然。”
　　他沒想到，石勒不但不惱，反倒大笑起來：“哈哈哈哈，我知裴郎為何肯降了莫非昨夜暗放裴郎者，即裴妃乎？”
　　裴該壹瞪兩眼，說是又如何？“將軍欲殺盡東海王壹族，裴某便引此頸，請求壹並受戮！”妳要是肯給我和裴氏都來個痛快的，倒也不錯。
　　石勒擺擺手：“裴郎不必如此。”他說我明白了，妳是發現裴妃在蘷安營中，生怕她受到損傷，純出壹片孝心，所以才幡然改圖，答應降順於我。這沒什麽，這很好啊“更見裴郎心地純凈無滓，是真君子也。”他說我是恨司馬家人，尤其痛恨司馬越，這天下都是那票姓司馬的給搞亂了的，若是他們不胡來“先帝又何必肇國建基，以吊民伐罪？我也不必遠離家鄉，沖冒矢石……”
　　裴該心說妳恨司馬家人？妳應該感謝他們才對吧。倘若不是“八王之亂”，導致胡漢國建基，妳就是壹老農民，或者壹牧奴，哪能象今天這麽威風煞氣？這擱太平時節，妳得跪在我面前，我還未必惜得搭理妳……
　　就聽石勒繼續說道：“然而女子在閨中，何能照應外事？司馬越父子之罪，與其妻妾何關？既是裴郎的姑母、鉅鹿成公的女弟，自當寬放。”隨即望向蘷安：“可即釋放，我另將財貨來補償卿。”
　　裴該聞言，當真是喜出望外沒想到石勒竟然這麽好說話！他竭力壓抑住自己內心的狂喜，控制著臉上肌肉，不至於太過失態，但還是忍不住順著石勒的目光，斜眼瞥向蘷安。
　　石勒既有命，蘷安自然不敢不遵，趕緊點頭稱是，心裏卻說：裴妃在我手上？是哪個啊，我怎麽不知道？總不會是昨夜上了的那個娘們兒吧……真要那樣，裴該是會跟我急呢，還是會真當我是他便宜姑父呢？“且候裴郎指認，末將當即釋放，無需明公賞賜。”
　　石勒雙臂壹揚，說那就這樣了妳瞧我的心胸可有多開闊？還有什麽條件，妳壹並都提出來吧，反正司馬毗我已經給宰啦，其他妳還想救誰，我就算全都放了，又有啥了不起的？
　　裴該暗中長舒壹口氣，心說最危險的關口已經過去啦，我冒大險，撞大運，終於有驚無險地闖過了這壹番驚濤駭浪……其實他真沒有騙石勒，若是想逃，雖然未必壹定逃得了，胡騎也不可能在洧水岸邊就追上他。他確實想重返胡營的，目的就是為了援救裴氏。
　　裴氏雖然已經三十多了，終究是個美貌的貴婦人，這落到胡營裏，即便身份不暴露，也遲早都會發生種種不忍言之事，他裴文約又怎麽能夠壹走了之呢？倘若救自己的是個男人，或許裴該就真逃了，將來想辦法為恩人報仇，咱們壹命換壹命可也。但女人可能遭逢的某些事，比死還要淒慘得多，他心裏那道坎兒實在是邁不過去。
　　只能寄希望於石勒招攬自己的心意夠誠，願意為了自己而寬放裴氏了。其實裴該這趟回來，仍然懷抱著必死之心，倘若石勒不肯允準自己所請，那就幹脆壹腦袋撞死得了大男人連個有恩於己的女人都救不下來，我活在世上還有什麽意思啊？如此亂世，不是我應該涉足的，這趟穿越，就當臨死前的幻覺好了。
　　裴氏姑侄的性命就捏在石勒手中，但裴該被迫行此下策，倒也並非腦袋壹熱，臨時起意，他其實在背靠大樹，半夢半醒之間，反復籌謀了很久。關鍵石勒與其他胡將不同，這人雖然沒文化，但是有大誌，對於中原士人也還算比較客氣若無張賓，他壹直在胡人群裏打滾，還真未必能夠做出日後那麽大的事業來倘若換了什麽劉聰、石虎之類的，裴該此番回來十死無生，那純粹是自殺了，不是冒險。
　　在石勒面前，起碼可以說是九死壹生，甚至姑侄兩人壹起活下去的幾率還要更大壹些這個險，值得冒。
　　但是他本來還以為要多費壹番唇舌的，沒想到石勒那麽聰明，壹眼就瞧破了，裴該願意歸附自己，純粹是為了救裴氏，所以根本不打磕巴，直接就答應下了那第壹個條件。關鍵也在於裴氏乃是司馬越的繼室，不是司馬毗的親娘，本身也無所出沒留下什麽姓司馬的孽種再加上娘家姓裴，所以石勒對她真恨不起來。
　　當下石勒註目裴該，等著他繼續提條件。於是裴該又再屈起無名指，竭力放清晰口齒，緩緩說道：“第二事，我今降石不降漢。”
　　這要擱後世熟悉《三國演義》的人，壹聽就明白是啥意思了，但石勒雖然聰明，還真不象中原人心裏有那麽多彎彎繞，什麽“降石”、“降漢”的，壹時間徹底懵圈兒。他不禁轉過臉去望向蘷安，正巧夔安也把目光移了過來，君臣二人面面相覷，誰都搞不明白裴該這話究竟是什麽意思。
　　“裴郎此言何意啊？”勞駕妳說明白壹點兒吧。
　　裴該邁過了鬼門關，這會兒心情很放松，神情也極坦蕩，當下微微壹笑，詳細解說道：“我祖孫三代皆受晉祿，雖然不值晉主之所為，痛恨司馬氏攪亂天下，但即便背晉而去，亦不當出仕敵國。故而我不降漢，不取漢祿，不受漢職，我只感於將軍禮賢下士之心，願為將軍效勞而已。”
　　石勒還是不大明白：“我乃漢臣，裴郎今降我，即為降漢也，有何分別？”
　　裴該說這不是壹碼事“我只為將軍帳下客卿，衣食住行皆仰賴將軍，亦將奉獻忠悃於將軍壹人而已。我為將軍謀身、固勢，獻策保壹族之平安，但不為將軍攻伐晉國。”說著話又屈起最後壹枚小指：“因此第三事便是將軍即將北上，攻打洛陽，我懇請留在許昌，不必從行。”
　　石勒聞言，不禁把眉頭給皺起來了，想了好壹會兒，又再望望蘷安看蘷安那表情，分明在說：妳就應允了他吧，有啥大不了的？於是他最終還是拍了板：“此亦不難，都依裴郎。”然後說既然已經從了我了，那裴郎妳趕緊下去換身好衣服，咱們準備動身往許昌去吧。
　　裴該註目蘷安：“還請蘷將軍釋放在下姑母。”
　　石勒說那是壹定的，我都答應妳了，也不在乎這壹時半刻的，馬上就要拔營起程，我還有話吩咐蘷安，妳先下去收拾收拾，再讓蘷安領著妳去認人……
　　裴該瞧瞧石勒，又再瞥壹眼蘷安，心說妳們心中尚有疑慮，所以還想好好商量壹下是吧？行啊，我就讓妳們商量基本上走到了這壹步，後面就是水磨功夫，不至於起什麽大的風波了。於是拱壹拱手，退出帳外。
　　裴該才剛離開，石勒便即將身體微微朝前壹探，壓低聲音問蘷安：“卿以為，裴郎適才的話語，究竟是何用意？”
　　蘷安皺著眉頭“嘖”了壹聲，回答道：“裴郎分明為救裴妃，故此屈從於明公罷了。”
　　石勒說這我明白啊，我不管他如今是真心是假意，只要口頭肯降，我便將其收入帳下，方便緩緩動搖他的心誌，相信總有那麽壹天，他會誠心歸附的。但他壹開口就什麽“降石不降漢”，這又是啥意思了？妳還記得前幾天他來謀刺我，假意說我如今勢危，就怕被同僚所害……他不會想使離間之計吧？
　　蘷安壓根兒就沒想過這壹層，他光琢磨著石勒招攬裴該之意貌似很迫切，那妳不趕緊答應對方的條件，要更待何時啊？這事兒若是成了，自己那壹頓鞭子也算沒白挨，壹個女奴也算沒白送，將來若真能與裴該同殿為臣，還能讓他記得自己的恩情，相互間有個照應前提是我昨晚上睡的真不是裴妃……
　　可是沒想到石勒竟然思慮得那麽深，還擔心裴該欲使離間之計。蘷安不禁伸手撓撓後腦勺，順著這個思路仔細琢磨了壹下，這才說出了自己心中的想法：“前日裴郎所言，末將以為不為無理。明公從先帝起兵，百戰成功，眼看著便要滅晉，等到漢室統壹天下，便該考慮子孫太平富貴之事了吧。我聽說中國有諺語，‘飛鳥盡，良弓藏’，即便天子恩寵不衰，也要防備劉曜、王彌等人的構陷……”
　　石勒匆匆壹擺手，阻止蘷安繼續說下去：“我受先帝宏恩，今天子也倚我為腹心，我終不背漢！”
　　蘷安說我沒勸妳背漢啊“然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不可害人，也須防為人所害。裴郎終究數世為宦，家學淵源，難道明公將他領上戰陣，會有用嗎？不如請他分析朝廷局勢，設明哲保身的策謀，那應該才是他的長項吧。降石不降漢之語，竊以為用意在此，未必是離間之辭。”
　　頓了壹頓，又再加上壹句：“況且明公耳聰目明，心如鐵堅，豈會中離間之奸謀？”
　　石勒不禁暗中嘆息，若是孔萇在此，或許能夠瞧破裴該的真實想法，蘷安的頭腦多少還差著壹點兒啊……他擰著眉頭又想了壹想：“也罷，且帶他返回許昌，交於張先生去探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