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五十壹章 開誠

　　鳳翔府。
　　唐時，鳳翔府與成都、京兆、河南、太原合稱“五京”，號為“西京”。
　　劉黑馬還有壹個官職是“西京留守、天下兵馬副元帥”。
　　鳳翔亦是他的根基之壹。
　　昨日壹敗之後，他倉皇率殘軍撤退，連夜逃回了鳳翔府。
　　幸而府城還在。
　　劉黑馬擔心的不是宋軍，而是怕廉希憲會先控制鳳翔府。
　　戰前，他與廉希憲說“若勝，則收復隴西”，但沒說若敗了要如何。
　　兩人都不敢說，所以相對無言。
　　若敗，劉黑馬便打算與李瑕談談歸順之事。
　　太多兵馬被李瑕俘虜，兒子在對方手上，漢中、隴西已對關中形成居高臨下的夾攻之勢。另外，忽必烈未必就能勝過阿裏不哥……總之原因很多。
　　甚至，李瑕曾與賈厚詳聊的那些話，也偶爾會在劉黑馬心中浮起。
　　而他之所以還要再決壹死戰，既是回報歷代大汗對他的重恩，也是想盡力保全他的驕傲。
　　若不打上壹戰，他對李瑕並不心服口服，也不敢將全家性命全壓在李瑕身上。
　　唯壹仗定勝敗，才能看清局勢，才甘願。
　　這是很微妙的心思。
　　簡單而言，劉黑馬還是想拼壹把，看能否穩住局面。
　　投順還弱小的李瑕，只是到最後迫於無奈的選擇……
　　廉希憲看得明白劉黑馬這個心思，當然看得明白，劉黑馬不調鳳翔府駐軍，保存退路的心思已很明顯。
　　故而說“請劉公放手施為，不必顧慮”。
　　言下之意，同意讓他全力壹搏，再做決擇。
　　廉希憲也無奈，否則若再逼迫，只恐劉黑馬連戰都不願壹戰。
　　戰壹場，至少還有勝機。
　　再調汪直臣增援，努力求勝。
　　但最後，還是敗了。
　　廉希憲僅比劉黑馬早半日退走，來不及控制鳳翔府，幹脆領著心腹直奔京兆府。
　　這是已不再信任、也沒有理由再信任劉黑馬了。
　　因其將家族之利置於朝廷之上，戰前留有退路，戰時見援兵已至猶先潰逃，暗揣反復之心。
　　劉黑馬深知自己已不得信任，歸順李瑕已是保全家業更好的選擇。
　　他還有與李瑕談條件的底氣，戰前便已算得清清楚楚。
　　臨洮之戰後剩下的壹萬五千余戰力，五千余奇襲漢中盡沒，五千余決戰於渭水僅余壹千四百人得歸……但還有五千精騎散布各地。
　　而關中各州縣、各關隘駐軍相加，猶有兩萬余眾，雖說戰力差些，守城還是夠的。
　　且劉黑馬鎮守山西、陜西近二十年，在軍中地位遠高於廉希憲等人。
　　只看壹點便知，阿藍答兒南下鉤考之際，敢動廉希憲、商挺，卻不敢動劉黑馬。
　　反觀李瑕，眼下雖有壹萬精兵北伐，但隴西空虛，李瑕真敢帶兵深入？又如何取得關中？川蜀連年戰禍支撐得了這樣的大戰？取關中之後如何防禦？
　　李瑕需要他劉黑馬投效，這壹點毋庸置疑。
　　甚至早在年節時，李瑕就已經定下的攻取關中的策略，即，收服他劉黑馬。
　　但，如何談，其中差別卻極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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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話好說，大帥欲爭關中，萬不可爭壹時之氣……”
　　宋軍大帳之中，賈厚眼見李瑕真敢殺人，已面露焦急，苦勸不已。
　　這便是他以眼神示意劉元振說硬話的原因。
　　硬話教劉元振說了，他才好說些軟話，再把局面挽回來。
　　李瑕卻沒有這麽多技巧，也從不虛以委蛇，神色始終坦然，語氣冷靜中帶著些許真誠。
　　“並非爭壹時之氣，妳們若沒有談的誠意，兩個俘虜殺便殺了，我大可不談。”
　　賈厚微驚於李瑕能如此堅決，作揖道：“有誠意，恰是因有誠意，家姐夫才想要嫁女於大帥。”
　　“這是誠意嗎？”李瑕反問道：“這不是想貪我的勢嗎？”
　　賈厚沒想到他這般直接，又是壹滯，終於也開誠布公，道：“既說到勢，現今劉家之勢，猶不小。”
　　“小不小，我不與妳爭辯。”李瑕道：“正月時，我認為我兄長娶劉家女為正妻，正好相配，但現在，劉家之勢更小了許多。”
　　賈厚不屑，維持著禮數，緩緩道：“家姐夫欲與大帥親上加親，讓令兄娶十二姐兒，大帥則……”
　　“妳現在叫我大帥，若我松口了，明日妳便直喚我名字，後日，劉黑馬便要對我頤指氣使，到時是我爭天下，還是他爭天下？”
　　明明是平平淡淡的語氣，然而“爭天下”三字入耳，劉元振、劉元禮擡起頭，還是覺得李瑕好狂。
　　賈厚則有些見怪不怪，應道：“姐夫並不敢有如此誌向。”
　　李瑕道：“故而，他敗給我了。”
　　兩人爭的看似是劉黑馬嫁女於李瑕或李昭成，實則是劉家歸附後的地位。
　　“大帥恕我冒昧。”賈厚無奈，只好挽起袖子，指了指掛在帳中的地圖，問道：“可否容我為大帥介紹關中形勢？”
　　“可。”
　　“此地是鳳翔府，有駐防兵力三千余人，姐夫引兵歸後，猶有五千人，府城位於渭河以北，四野開闊；此地是郇州，為防斜谷關的宋軍，布兵兩千人……”
　　賈厚侃侃而談，先沿著渭河往東指過，又沿著涇河向北，再沿著黃河說東面防務，最後圈了圈商州、潼關壹帶，說了壹個個城池、關隘的兵力。
　　“反觀大帥，如今不過是在關中最西面占了壹個據點，兵力如何面對整個關中？”
　　李瑕反問道：“妳還真能將關中兵力如實報給我不成？誇大其詞而已。”
　　“但可以確定，若無劉家，大帥不可能占據關中。”
　　“我已有數萬戰俘，不需太久，即可練出數萬大軍。”
　　“不需太久，姐夫亦可從關中練出兵馬，關中有這個人口、錢糧。”賈厚問道：“但不知蜀地可否支撐得起數萬大軍北伐的糧餉？”
　　“妳若不信，到時看看？”
　　賈厚笑笑，道：“大帥唯有早取關中，方可應付蒙古之勢。否則，待汗位之爭結束，大禍臨頭矣。何必呢？”
　　李瑕反問道：“劉黑馬又為何不早降，非要等到二子被俘，損兵折將，何必呢？”
　　賈厚看都不看被捆在那的劉家兄弟，淡淡道：“姐夫有子十四人，折二子無妨，且兵馬猶眾，折損得起。”
　　“但這兩個兒子最出色。”李瑕道，至於劉黑馬還有多少兵馬，他懶得爭論。
　　劉元振、劉元禮難得聽李瑕誇了他們壹句，卻是面露尷尬之色。
　　賈厚再次執禮，問道：“大帥為何壹步都不肯退讓？”
　　“久在懸崖邊，沒學會退。”
　　“大帥未免太倨傲了。”賈厚氣得壹跺腳，拂袖道：“若如此難相處，姐夫不附也罷！”
　　“好。”
　　李瑕沈得住氣，因看得清局勢。
　　劉家有勢，須借。
　　但分寸不能丟。
　　賈厚深深看了李瑕壹會，嘆息壹聲。
　　他知道，自己說服不了李瑕倚重劉家了。
　　不是沒有過機會，在正月時，兩人深談過壹次。
　　正是那次，李瑕直視著他的眼，推心置腹、直言不諱。
　　“我有廓清帝宇、康濟生靈之誌……”
　　但當時，沒見到李瑕的實力，賈厚只以為這年輕人是大言不慚。
　　壹個由弱宋暫時任命的蜀帥，年少狂妄，毫無根基便敢妄言取天下，豈不可笑？
　　之後，卻見其人施謀用略，氣吞四萬大軍……場場大勝應接不暇。
　　終於，李瑕的實力擺開在眼前。
　　賈厚卻已錯失了當時的機會。
　　如今回想起來，才知李瑕其實是句句發自肺腑，字字出於真心……
　　“既如此，由姐夫親自與大帥談，可好？”
　　“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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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日後的深夜，炎帝陵。
　　劉黑馬竟是只帶了賈厚前來。
　　甫壹見到李瑕，他開口便道：“我諸子當中，唯大郎、五郎最賢，余者皆庸輩，並無敢反抗蒙古之心。”
　　“意思是，今夜我若不放妳回去，我便得不到劉家的歸降？”
　　劉黑馬嘆道：“我老了，死則死矣，只盼以殘軀救回兩個兒子。”
　　李瑕依舊明白劉黑馬的意思。
　　今夜能談妥，那萬事好說。但劉黑馬肯只身前來，並非是就決定投降了，還要看條件，若條件談不妥，李瑕不管是拿下他還是殺了他，劉家其余子弟將繼續效忠忽必烈。
　　“也好，既事關劉家往後形勢，妳們幾位主事人壹起談吧。”
　　李瑕遂招了招手，讓人將劉元振、劉元禮也帶來。
　　劉黑馬既有孤身赴會的膽魄，李瑕也不怕這父子三人加賈厚壹個書生能傷得到他，何況這裏已是他的地盤，外面還有層層重兵。
　　夜色中，五人便這般站在陵祠的石階下。
　　好壹會，劉黑馬擡頭看向陵上的石碑，喃喃道：“我是契丹後裔，並非炎黃子孫。”
　　他先是拉遠與李瑕的立場。
　　李瑕道：“遼國不在了，妳們總歸要有個歸屬。”
　　兩人語氣都很平和，沒有了戰場上的冷酷。
　　並非是他們忘了將士們流的血。
　　而是，將士們流的血，就是為了促成他們接下來要談的形勢。
　　政治是壹樁很微妙的事，它的中心是利，包括小利，也包括天下大利。
　　戰爭也好，談判的機鋒也罷，都只是為了實現利的手段。
　　而兩人說話也不似李瑕與賈厚談判時那樣的爭鋒相對。
　　因為他們都看得清情勢，也做得了主……
　　“歸屬？”劉黑馬反問壹句，道：“論歸屬，大蒙古國更能接納我們這些契丹人。趙宋卻連北人都接納不了啊。”
　　“這不是蒙古與趙宋之間的問題，而是文化。”李瑕問道：“遼滅以來，劉家說的話、寫的字，作的詩書文章，是誰家文化？”
　　“這是金國教我們的啊。”
　　“這是先賢教化妳們的，漢家先賢。”
　　“陛下已開漢制。”
　　“我說過，忽必烈不徹底，不如我。”
　　劉黑馬漫不經心點了點頭，喃喃道：“功過是非，無甚好辯的，我壹契丹後裔，還須為漢制再做多少妳才覺得夠？”
　　李瑕道：“我明白，這些是情懷，妳們有情懷，但我要妳服我，只說情懷不夠，得講實力。這才是世間的‘現實’。”
　　“不必談實力了，妳有多少實力，不會與我實言。”劉黑馬嘆惜道：“談談妳能給我什麽，如何？”
　　他們很平靜，不像李瑕與賈厚爭辯時那般激動。
　　因為之前只是爭辯，現在卻是要做決定，做決定時更在乎“現實”。
　　李瑕想了想，並不馬上回答，反而說了句題外話。
　　“汪忠臣也願降我，我沒接納。”
　　“為何？”
　　“妳們這些北地世侯值不值得招降，我須有個標準，思來想去，論跡不論心吧。”
　　李瑕並未放松警惕，手依舊握在劍柄上。
　　他的語氣卻很隨意。
　　“若論心，人人皆可招降，卻也人人皆可殺。譬如汪世顯，他有過歸宋之意，汪忠臣、汪德臣兄弟，也有安撫百姓之心；譬如妳，哪怕到今天這壹步，妳依舊還想效忠於忽必烈，被我逼到沒辦法了，猶想與我討價還價……妳們這些人，保全家國、傳承漢法的情懷有，但首先還是將家族置於首位。
　　人之常情，我若要殺，得殺光所有北人。
　　故而，我論跡。汪家安撫過利州百姓，但隨闊端屠蜀，手底下亡魂遠超其救活之數，該殺；妳多次向蒙古主請命，救活過北地百姓數萬，遠超戰陣之中死於妳手的兵士，可招降。”
　　劉黑馬並不領情，道：“妳的意思，妳給了我壹次機會，我還該感激妳？”
　　“不錯，確是這意思，勸妳要珍惜。另外，我不止給過妳壹次機會。”李瑕道：“成都壹次，隴西壹次，算上這次，我若決心要殺妳們，妳們可能已死了三次。”
　　這話有些難聽。
　　但劉黑馬反駁不了。
　　他勉強笑了笑，緩緩道：“妳未助渾都海攻關中，多謝。”
　　也只有這壹次，他最服氣，事關他鎮守之地無數人性命，也不得不謝。
　　“我與廉希憲說過，我遠比妳們有原則。招降也是，我說我的條件，妳同意便點頭，不同意，今夜我殺妳們四人，之後讓妳劉家子弟守關中，那又如何？”
　　劉黑馬微微皺眉，道：“條件，我先說。”
　　“也好，但只怕改變不了我的主意。”李瑕擡手，由他先說。
　　劉黑馬感受到李瑕的幹脆與堅決，踱了幾步，沈吟著，終於還是開口推測著局勢。
　　“我若不降，妳眼下兵力太少，便是能取關中，至少要在壹年半載後動兵，吸納俘兵，準備糧草，哪怕川蜀能扛得起，也不可能更快了。”
　　“我可以先趁勢取鳳翔，妳初敗，士卒並無戰心。”
　　“但這是逼劉家與妳死戰，妳該明白，渭河壹戰，我未盡全力。”
　　“妳便是調出鳳翔駐兵支援，依舊會敗。”
　　“我若死戰，妳也傷亡慘重……好，只當妳今夜殺了我便能取下鳳翔，到時廉希憲必已整備好京兆府守勢，壹旦戰事連綿，川蜀勢必支撐不住。而宋廷恐戰禍，必要罷妳兵權。”
　　“忽必烈也撐不住。”
　　“妳欲放阿裏不哥下中原不成？”
　　“不，更有可能的情況是，廉希憲為保大局，並不敢反攻鳳翔，對恃壹年半載，之後，被我擊敗。”
　　“即便如此，這壹戰至少要三年，妳已錯過了汗位相爭的時機。”劉黑馬道：“這還是妳所有計劃都順利的情況，而廉希憲絕不簡單。”
　　“對妳而言，重要的是，劉家也會在這三年戰禍中被連根拔起。”
　　劉黑馬沈默了壹會。
　　他終於有些無奈，開口道：“說我的條件，我會助妳攻下關中，妳放回俘虜，往後由劉家統兵坐鎮鳳翔府，總管軍民事務。此外，妳娶我女兒，生下子嗣，傳承事業。”
　　“我也說我的條件。”李瑕道：“俘虜不必放了，劉家現有兵權可由劉元振、劉元禮統率，在我麾下聽我調遣、依我軍法，往後軍餉、封賞亦由我調派，這也意味著，妳們得交出關中之軍民財權……”
　　“不可能！”
　　劉黑馬已大怒。
　　沒了封地與財權，士卒糧餉由李瑕調派，兵權還是兵權嗎？
　　他徑直大喝壹聲。
　　“妳這是要我之子孫，給妳當趙宋治下如走狗般被驅使的武將？！”
　　若說在李瑕眼裏，世侯們是投降蠻夷的漢奸走狗，但在劉黑馬眼裏，他們事實上是中原的獨立諸侯，裂土自治。
　　相比蒙古的寬松，趙宋對武將的制約要厲害太多。
　　趙宋才是動輒怪咎武將的那壹方。
　　說句更難聽的，在劉黑馬看來，趙宋的武將才是皇帝任殺任懲的走狗。
　　這是任何世侯都不願背叛蒙古、尤其是叛蒙降宋的關鍵原因之壹，繞不過的坎……
　　“今日妳便是殺我四人，我絕不答應！”
　　“不是趙宋治下那種地位的武將。”李瑕還很平靜，道：“是我的武將，開國大將。”
　　“妳不覺得自己狂傲得可笑嗎？！”
　　“不覺得，恰是我有自信，才能做到往後不對妳的子孫毀諾翻臉，甚至刀斧相向。妳認為忽必烈真就能放任世侯掌兵權？就算他能放任，他子孫能嗎？眼下與妳們虛與委蛇罷了。世間太多虛與委蛇之輩，今夜我只與妳開誠布公。妳該看的不是壹時的顯赫，世侯權柄，註定是鏡花水月而已。看清楚，誰才有真正的容人之量。”
　　李瑕目光坦誠，認認真真又道了壹句。
　　“若借前人述誌向，任帥壹方，趙彥吶與孟珙，我不做趙彥吶；開國立業，趙匡胤與李世民之間，我不做趙匡胤。”
　　劉黑馬看著李瑕的眼，竟是楞住。
　　李瑕太年輕了，卻堂而皇之說出了這樣的話……
　　但劉黑馬又忽然想到，李世民之所以能容得下各式各樣的開國大將，豈不正是因為其人年輕？
　　年少而創大業，方可稱天之驕子。
　　天之驕子，方有強大之自信，方有能容人之雄魄氣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