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壹十七章 肯將衰朽惜殘年

　　藍關已成壹片廢墟。
　　吳潛由人攙扶著，緩緩走過廢墟，擡手指著幾處地方，安排民壯挖溝建壘，以防萬壹敗了，蒙軍卷土重來。
　　普通將士只看到要勝了，不會去想情況會有其他變化。
　　但吳潛是當過壹國宰相的人，做起事來，方方面面都要考慮到。旁人只做壹件事，他或許要做十手準備。
　　在焦黑的瓦礫場中走了壹圈，老人體力不支，扶著拐杖在壹塊大石頭上坐下。
　　有人風塵仆仆地趕來，正是他的三子吳定。
　　吳潛有子四人，長子、次子進士及第，在宋廷為官；四子吳實戰死；唯三子吳定不曾入仕，原本守在老家，近年則侍奉在他身邊。
　　說是不入仕，但關中這個局面，吳定既來了，豈能清閑？
　　“父親。”吳定也是年逾四旬的人了，好不容易爬進藍關廢墟，見吳潛臉色憔悴，忙關切道：“父親這是……”
　　吳潛微微擡手，示意閑話少說，問道：“關中局勢如何了？”
　　他並不是武關道這壹路守將，而是坐鎮整個關中後勤。
　　這些日子他是拋下了份內之事來藍關，對關中情形當然憂切、心焦。
　　不等吳定回答，吳潛馬上又問道：“楊西庵可有罵我拉走了長安的守軍與火炮？”
　　吳潛怕的不是被楊果罵。
　　火炮之所以留在長安，因為不止是藍關破了會有敵兵到長安，多的是敵兵有可能從別處攻來。
　　吳潛怕的是因他調走了守軍火炮，長安失守。
　　好在吳定馬上應道：“父親放心，長安暫時無恙，只是……”
　　“快說。”
　　“廉公傳信，提醒我們戒備西面防禦，稱近期隴西將有大戰，楊公急請父親將火炮、兵力調回去，否則長安民心大亂。”
　　吳潛後怕不已，心中暗道此番運氣好，若再晚壹步破敵怕是就來不及了。
　　他驚得壹身冷汗，面色猶從容自若，道：“好，待兵馬回來，馬上便教兒郎們回防長安。”
　　話到這裏，吳潛想到他交代過吳澤追到商州以前就立即回師，但此時卻還不見動靜，不免又是憂心忡忡。
　　直到傍晚時分，有快馬匆匆趕回藍關。
　　“捷報！捷報！我軍於商州與忠義軍合攻蒙虜，大勝，大勝！”
　　“……”
　　吳潛聽罷戰報，哈哈大笑之後卻又以袖抹淚，背過人，與吳定感慨不已。
　　“小兒輩大破賊，小兒輩大破賊……謝安石雅量，聞捷報，意色舉止不異於常，可笑我見識短淺，喜形於色。猶敢言謝安石功勞不夠，笑我大言不慚。”
　　“父親並未大言不慚，放眼當世，除了父親，還有誰堪比謝公？”
　　“勝得太難啊，如何能不喜形於色？”吳潛自顧自喃喃著，老淚縱橫。
　　他還想安排回師長安之事。
　　但聽得捷報，他像是壹口氣泄了，神色迅速萎靡下來，這夜說著話忽然暈了過去。
　　……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吳潛再轉醒，便見到身邊站著許多人。
　　他不由惱怒，咳了幾句，大罵不已。他恍然以為自己罵得很大聲，其實旁人聽得是氣若遊絲。
　　壹眾武將被吳潛喝叱了壹通，低著頭退下去。
　　吳澤跪在壹旁。
　　吳潛顯然有話想對這個孫子說，卻見壹個人影上前。
　　“吳相公。”
　　“是……是宋瑞？”
　　吳潛精神壹振，努力支了支身，端詳著聞雲孫，嘆息道：“臨走前老夫還能見妳壹面，好，好。”
　　聞雲孫與吳潛的長子、次子是同年，皆是興昌四年進士，與吳家往來親近，此時上前兩步，看著吳潛的面容，有些不可置信。
　　他聽說過吳潛身死循州之事；近年也隱隱聽人說過在關中主政的某位老相公正是吳潛；在商州戰場，他也在想，到底是誰在統兵，能擊潰唆都的蒙軍。
　　直到隨吳澤壹路趕來，路上也得知了當年的隱密之事。
　　但若非親眼所見，如何能叫人相信？
　　堂堂朝廷宰執被毒殺，假死脫身，主政關中兩三年而朝廷壹點風聲都無？難以置信，難以置信！
　　“吳相公。”聞雲孫眼中帶著些震撼，不知如何開口，道：“學生曾聽得吳相公壹詩，欲知千載英雄氣，盡在風雷壹夜中。”
　　“老夫知道妳想問什麽。是啊，老夫沒死在循州那壹夜風雷中，又茍且偷生了幾年。回想起來，了卻平生不少心願……妳可知，老夫守住了長安千年古都……”
　　聞雲孫登時紅了眼，肅色道：“學生……學生定為吳公討還公道！賈平章……”
　　“公道不公道的，老夫不在乎了，也不怪賈似道，如我這般涉及皇位之爭的罪臣，流放到地方之後，暗中殺掉，本就是常例。”
　　吳潛說的是流放，不是“貶謫”。
　　宋廷的貶謫有三種，壹是左降，放任地方州縣，依舊有權；二是安置，仍有壹定的自由和虛職；三是編配。
　　吳潛貶循州就是編配，是被專人押送到偏遠惡劣之地管制，定期向地方官“呈身”，即是被關押在循州。
　　說是“貶謫”，聽起來像是把官位降壹點，外任地方，看起來還是官。
　　其實編配就是流放，編配官就是罪犯。
　　當然，這也是大宋對士大夫的優渥。連謀逆大罪，也只是“貶謫”處置。
　　今日吳潛隨口壹句話，把這窗戶紙在年輕的聞雲孫面前捅破了。
　　因為他真的不在乎什麽公道不公道了，在乎世道。
　　“江古心嘗言‘世道之責當在宋瑞’，妳莫辜負其厚望。”吳潛以壹雙老眼註視著聞雲孫，喃喃道：“世道之責，在爾輩年輕人。”
　　聞雲孫壹楞。
　　他觸動很深，但許多事暫時還未完全想明白，登時惘然。
　　再壹看，見吳潛還有話要與吳澤說，他只好鄭重行了壹禮，告退。
　　帳中，只剩下吳澤還守在吳潛身旁。
　　“也不知隴西能否守住啊。”
　　“祖父切莫再憂心戰事，好好休養才是。”
　　“不行了，回光返照了。”吳潛的思緒似乎很飄，說起話來有壹搭沒壹搭的，道：“楊西庵與我同歲，妳看他精神矍鑠，怕是還能看到四海歸壹之日，讓人羨慕啊。”
　　吳澤大哭。
　　吳潛含笑拍著他，道：“莫哭……也好，我至死猶是大宋臣子，也好。”
　　他不給孫子哭著說那些安慰話的機會，讓吳澤湊近了，緩緩地交代身後之事。
　　“此番若能擋住蒙虜攻勢，李瑕的基業便立住了，我壹直勸他要忠於大宋，盡力了。事到如今已攔不了他。也好，身後事管不了了，往後妳想如何做，便如何做。”
　　說著說著，吳潛有些累了，最後道：“我走之後，由妳三叔守孝……妳不必守孝，妳守關中。”
　　“孫兒……”
　　“記得來時我與妳說的話嗎？妳守關中。”
　　吳澤大慟，跪著含淚答應。
　　隱隱地，能聽到吳潛以極低的聲音在念著唐詩。
　　“壹封朝奏九重天，夕貶潮州路八千。欲為聖明除弊事，肯將衰朽惜殘年。”
　　“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知汝遠來應有意，好收吾骨瘴江邊。”
　　這不是吳潛此時的心境，這是他被貶循州時的心境。
　　但誰曾想，最後他並非死在循州瘴氣彌漫的江流邊，他守住了藍關。
　　想到這裏，吳潛有些遺憾，更有些得意，不由微微壹笑。
　　良久，吳澤再擡起頭，看到的是凝固在吳潛臉上的那壹抹淡淡的笑意。
　　“祖父！”
　　吳澤泣不成聲……
　　……
　　三日後，壹封急信由快馬傳到了合陽大營。
　　李瑕展開信，楞了壹下，之後默然了許久。
　　他已經算不清重生以來見過了多少人的死亡……亂世人命如草芥，不是說說而已。
　　讓人麻木，也讓人疲憊。
　　“阿郎。”韓祈安走進帳中，似想匯報些什麽。
　　李瑕把手裏的信遞過去，道：“我想讓宋廷為他昭雪，追復原官、賜謚、追封。”
　　韓祈安微微壹楞，看了訃告，長嘆壹聲。
　　“與宋廷掰扯這些終究太麻煩，吳相公反對立趙禥。趙禥在位壹日，宋廷若敢為吳相公平反，天子威嚴盡失，難。不如待阿郎立事了再追封，為吳相公立廟。”
　　“不。”李瑕道：“他想要的是宋廷的昭雪，他是大宋的忠臣……我本該早些幫他昭雪的，讓他不留遺憾。”
　　韓祈安搖頭，又點頭。壹會覺得昭不昭雪不重要了，壹會又覺得吳潛走時也許還有遺憾放不下。
　　李瑕不怕麻煩，要去與宋廷掰扯，便由他吧，韓祈安匯報道：“阿郎，史天澤派使者來了。”
　　“做什麽？”
　　“說是……”連韓祈安都有些替史天澤感到難為情，道：“說是給我們壹個歸順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