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五十六章 改換門庭

　　在郝天益表態願上表請自裁兵權之後，他的諸位兄弟方才滿意地離開。
　　中秋之夜還未過去，但眾叛親離的感覺在心頭揮之不去，倒不必再過中秋了。
　　往書房走去的這壹路上，他有種煢煢孑立之感……
　　忽必烈削世侯之權，對別的中原世侯而言，雖然損失了些權柄，卻還是尊榮無比的高官門閥。
　　蒙古人治理地方之寬，依舊是歷代少有的。
　　如果，郝天益沒有被李瑕俘虜過再放回來，他也能樂呵呵地接受從太原路“軍民總管”變為“管民總管”。
　　子孫雖不能世襲兵權，但送質子入朝也很容易成為中樞高官，郝家依舊顯赫，且能顯赫得更長遠。
　　可問題就在於，沒有如果。
　　只有他不壹樣了，只有他早晚還是要被清算。
　　“其實我也想如妳們所言，平平穩穩當個太原路管民總管，太原府尹也好。但我和妳們壹樣嗎？呵。”
　　“妳們在大元還能當高官世族，只有我失去兵權，連活著都難。”
　　回到書房，郝天益從書櫃中拿出那張謄抄好的《答蘇武書》，隨手放在燭火上點了。
　　當初就不該就俘。
　　就俘後就不該回來……
　　青煙騰起，他腦中忽然浮起李瑕與張玨相處時的畫面。
　　“李瑕？”
　　郝天益喃喃著這名字。
　　若換作去年這個時候，他無比鄙夷李瑕，沒有壹絲可能想要投靠李瑕。
　　當時他看李瑕，是太原路的土皇帝在看宋廷的壹條狗。
　　唯到了今日，他忽然覺得……到了李瑕治下，哪怕只據蜀而守，能當壹個普通的開國功臣，至少比往後被清算更好。
　　“呵，好笑。”
　　人性如此。能當世侯，想都不會想要改換門庭；能在蒙元當高官門閥，依舊不會起叛投的心思。
　　甚至，同樣是當普通官吏，還會有人覺得蒙古治下對官員更寬仁。
　　但只要處境再差壹些，壹旦淪落到朝不保夕的地步，如郝天益這般，他忽然就覺得李瑕顯露出了威加四海的明君氣質。
　　壹念至此，都不用人勸，只要立場壹變，郝天益忽有了改換門庭的念頭。
　　他很快興奮起來，腦子裏很活躍。
　　又想到要把妻子兒女壹起帶走，可那三十余個妾室卻不好安排，真要拋棄她們不成？
　　還有家產萬貫與良田萬頃，怕是帶不走……
　　因此又有些遲疑。
　　往後若能繼續效忠大元，這半個太原城至少還都是他的財產，到了李瑕那卻只能過清貧日子。
　　能不叛投還是不願叛投的。
　　可惜忽必烈已然見疑。
　　壹會這樣，壹會那樣，郝天益看起來很優柔寡斷。
　　但若換作旁人，這種時候哪有什麽理智？有幾人舍得拋棄兩輩人掙下的榮華富貴，重頭再來？
　　只怕絕大多數人的選擇還是跪在忽必烈面前、懇請他繼續信任。
　　優柔寡斷的郝天益心裏反復鬥爭之後，咬牙做出了決定，其實已超出正常人的反應。便連那幾個最了解他的弟弟，怕也不覺得他真能拋得下太原。
　　也許忽必烈若再給他些時間想想會有不同，也許真正促他下定決心的，反而是他那幾個弟弟。
　　“父親年幼被擄掠，不得已而附蒙。今漢道已昌，該撥亂反正了。我漢家大好男兒，豈可再屈身侍於胡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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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了決心，便是考慮具體如何做了。
　　郝天益鋪開太原城的地圖，才開始思量，眼神忽然凝滯住。
　　滅金以來，山西已成蒙古腹地，三十年來未有戰亂。
　　太原路名義上養兵兩萬，其實只有不到八千人，作為應付大汗征召之用。
　　其中千余最精銳的兵馬已隨他到延安，被李瑕俘虜了；韓城壹戰，隨郝仲威損失了五千人，殘部被史天澤收攏。
　　剩下的兵馬，郝天益不確定自己能否指揮得動。
　　之前他壹直覺得自己很勇猛，不墜父親的赫赫威名。
　　可仔細壹想，平生除了些順風順水的小仗，唯壹的成名之戰……便是在延安被俘了。
　　還有多少將士願意追隨這樣壹位敗軍之將？
　　哪怕余下的不到兩千人真願意叛亂，可太原離關中壹千裏，中間全是大大小小的世侯，根本不可能得到李瑕的兵力支援。
　　守城守不住，壹路殺到關中更不可能。
　　事實上，太原的兵馬根本就不可能願意拋妻棄子、背井離鄉追隨他去投奔李瑕。
　　郝天益知道，但凡與任何壹個將領透了口風，極可能下壹刻便迎來背叛。
　　脖頸壹涼，他仿佛看到自己的頭顱被砍下來，身後有心腹將領冷笑道：“我為何要隨妳離開太原……”
　　再加上現在城內還有張弘範，以及數十名怯薛軍。
　　張弘範兵力雖少，但郝天益有自知之明，他根本沒有與張弘範作戰的能力。
　　連膽氣都沒了。
　　那與其帶兵突圍，還不如悄然逃脫。
　　“我真是個廢物。”到最後，郝天益這般無奈地嘆息了壹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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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六。
　　日上三竿之時王蕘猶在酣然高臥，直到被王成業推醒。
　　“先生，郝天益在總管府後門掛了五個燈籠，約先生明日相見。”
　　王蕘不急著回答，先是好好整理了他的頭發，特意將兩邊留出壹絡，方才問道：“妳打探總管府時沒被人跟著吧？”
　　“沒有，我雇了城內的潑皮在隔街的茶樓上望著，確定他身後沒有尾巴了才見的他。”
　　“殺了？”
　　“沒有。”王成業道：“司使教過，殺人看似簡單，卻容易引起有心人的註意。”
　　“妳就沒有自己的思考嗎？”
　　王蕘對著銅鏡整理著儀容，漫不經心又道：“殺人是容易引起他們註意。可問題是，燕京的兩條乖狗就是來捉我們的，還管這些？”
　　“需要我再去把那潑皮殺了嗎？”王成業問道。
　　“沒必要再找過去。”王蕘道：“郝天益被兩條乖狗控制了，這是在引我過去。”
　　“是否馬上轉移？”
　　“急什麽？”
　　王蕘洗了臉，整理了袖子，推開屋門，迎著陽光笑了笑。
　　“天氣真好。”他看向站在院中的馬琰，問道：“早飯可吃了？”
　　“吃咧，我往年壹天吃兩頓，進了軍情司壹天吃三頓。”
　　王蕘嫌棄地搖了搖頭，道：“妳別說話了，兩天悶出壹句，開口就自報‘衙門’，呵，這也能當細作。”
　　俞德宸走上前來，手裏提著壹個籃子，看向王蕘，臉上的表情有些無奈。
　　“妳在晉陽樓定的早點到了。”
　　“壹起吃？”
　　“不了。”
　　王蕘淡淡壹笑，也不接俞德宸手裏的籃子，徑直從裏面拿出壹塊月餅，掰開。
　　連著掰了三塊，他從中拿出壹張紙條，掃了壹眼，臉上滿是自信的笑容。
　　“看，我說過，來了兩條狗，會逼反郝天益……”
　　王成業、馬琰、俞德宸俱是驚訝，終於有些佩服起王蕘來。
　　“這是？他約先生見面共商歸附之事？”
　　王成業接過紙條，沈思著。
　　他是謹慎慣了的人，又問道：“郝天益怎會這般遞信給先生？”
　　王蕘擺了擺手，嘴角似乎都咧到了耳朵邊，語氣卻愈發雲淡風輕。
　　“我多留了幾個讓他聯絡我的辦法，如此而已。”
　　“先生高才，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自是讓他調動心腹，先殺掉張弘範、郝天挺，再控制郝家諸子，掌握太原。”王蕘道：“太原壹堵，山西以南諸世侯便與燕京斷了聯絡。我即可聯絡阿合馬，告知他山西世侯皆與我們合作，逼得阿合馬就範。如此，再請秦王配合，蠶食山西……”
　　王成業聽得有些發懵，卻是問道：“可關鍵是，郝天益能做到嗎？”
　　“我管他怎麽做。”王蕘輕呵壹聲。
　　他是謀士說客縱橫家，攪動局勢至此便是他的才能所在。
　　其余事，他不管。
　　帶兵打仗不會，對太原又不了解，且身邊壹共就這幾個人，想管也管不了。
　　“郝和尚拔都死了十壹年，郝天益任太原路軍民總管也十壹年，若連兩條狗都殺不掉，還要這廢物做什麽？不如打包行李回長安罷了。”
　　王蕘這般嘟囔著，又往屋中走去。
　　“我去喬裝改扮，見見郝天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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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院內，王成業與俞德宸對視壹眼，低聲道：“我怎覺得，怕是要栽跟頭？”
　　俞德宸也不驚訝，還是波瀾不驚的樣子，問道：“林司使給妳的錦囊看了嗎？”
　　“沒有。”
　　“他說覺得危險了就看。”
　　俞德宸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馬琰、王成業，又道：“我們才是軍情司。”
　　馬琰卻指向他手裏的籃子。
　　“這早點他不吃，能給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