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五十七章 老對手

　　“鳴金！鳴金！”
　　鞏昌城頭上那壹聲驚雷傳來時，帖必烈正站在大營戰臺上觀戰。
　　他親眼見到什麽東西從城頭上轟然撞進了他前方的軍隊裏，撞得壹個個士兵四分五裂，血花四濺。
　　其中有人腦袋直接被撞碎，脖子上瞬間空空如也，血噴得尤其高。
　　那紅色噴泉噴了數息，無頭屍體才緩緩倒下去。
　　離帖必烈也只有四十步了而已。
　　壹片慘叫聲中，又壹炮彈落下……之後，鞏昌城門大開，有宋軍騎兵沖殺出來。
　　帖必烈當即便決定後撤了。
　　不是他膽小怕死，而是蒙古騎兵戰術便是如此。
　　避實擊虛。
　　打戰，應該像是殺牛壹樣，壹塊壹塊把牛肉割下來。而不是和牛去對撞。
　　眼下鞏昌城有可怕的砲車，有騎兵，就像壹頭牛撞上來了。
　　帖必烈也不須撤太遠，退後三十余裏，等宋軍回城了，或阿術歸營了再殺回來就可以。
　　鞏昌是孤城，早晚守不住的，糧食也不多。
　　他沒有理會那些驅口。
　　驅口到處都有，再捉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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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咚！咚！”
　　鼓捶再次用力敲下，那戰鼓實在是有些舊了，終於破裂開來。
　　李曾伯喘著粗氣，轉過身，擡起望筒。
　　許久之後，終於聽到蒙軍的鳴金聲，遠處的蒙古騎兵開始向東撤去。
　　這並未出乎李曾伯的預料。
　　他知道廉希憲領援兵到了，昨夜便看到遠處的信號。
　　今日用望筒壹望，他便推算阿術已悄悄領兵馬離開，該是去攻廉希憲了。
　　待蒙軍突然開始蟻附強攻，李曾伯反而更確定了這點。
　　因此，哪怕城中只有五千精銳，他還是敢派兵出城沖鋒。
　　壹萬蒙軍，分圍四面城，每面也只有兩千余人，因有俘虜才顯得聲勢浩大而已。
　　宋軍火炮壹轟，先懾其氣勢，再出城沖鋒，蒙軍必然不會打硬仗。
　　那些輕騎從來都是那副德性，沒有必勝的把握之前，壹定是先散開跑遠。更何況阿術必定沒有嚴令今日要破城。
　　阿術領兵看似詭譎，這次還是被李曾伯預料到了。
　　遠處，那桿蒙古宗室元帥的大旗越來越遠，宋軍騎兵追了壹會，調頭回來，開始接被俘的百姓入城。
　　李曾伯他本不想就這樣就用了火炮，想等到更好的機會，或許能達到奇效。
　　但得趁機擊退蒙軍，救回治下百姓。
　　這對於李曾伯有另壹層意義……
　　他與兀良合臺、阿術父子的交手最早可以追溯到興昌三年。
　　那年，兀良合臺突襲四川，李曾伯是京湖制置使兼四川宣撫使，急調播州兵馬助戰，九戰九捷。
　　興昌六年，阿術攻降交趾之後，殺至廣西，時任廣南西路制置使的李曾伯便曾挫敗過阿術的先鋒，對峙兩月，廣西連月下雨，蒙軍多得瘴病，阿術遂退兵。
　　興昌七年，阿術再入廣西，李曾伯陳兵數萬於橫山寨、老蒼關壹線，試圖攔截阿術。
　　戰事之初，阿術接連敗退，後退四十裏，四處搶掠，最後潛自間道，繞出其後，從義寧小路殺進湖南。
　　於是整個宋境就沒有壹個將領能攔住阿術，任其轉鬥千裏，過長江而還。
　　李曾伯也是因此而第三次被褫職。
　　哪怕他早早就看出蒙軍的斡腹之謀，並提前壹年便請朝廷增援。
　　當時宋廷從淮東調了兵力往廣西，然而到了開戰之時，這些援兵才到潭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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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打仗，不是單單看個人能力這壹項。不能說李曾伯強於或弱於阿術，就能決定戰場勝敗。
　　蒙古騎兵的斡腹戰術，在當世幾乎就是無敵。所以才能在短短半百年間，滅了四十多國。
　　阿術對蒙古騎兵斡腹戰術的運用，或者還比不上拖雷，但也極難防。
　　妳能贏他壹次兩次，甚次十余次，但只要殲滅不了他，就不算贏。
　　他只要找到壹條路，就能屠殺妳的人口。
　　堵？
　　堵得了壹州壹府，他卻能繞到妳整個疆域的背面。
　　妳調十倍百倍之眾守土，只要有壹條小小的山路沒堵住，他又可繞出其後。
　　只好堅壁清野。
　　川蜀堅壁清野是最成功的，因為本該壹千余萬人口的土地只有壹百余萬人，有險峻的高山，山頂還得是壹馬平川。
　　在廣西時李曾伯也堅壁清野，但他沒能做到讓整個湖南也堅壁清野，於是阿術“殲敵”四十萬……
　　這次隴西壹戰，四月初，探馬在打探到會州、蘭州壹帶的蒙軍有異動，李曾伯就已在盡力布置了。
　　他把兵力布置在定西、會寧壹帶，使得阿術根本不敢直攻隴西。
　　而到了五月底，推算出阿術要走靈臺古道，李曾伯便大吃壹驚。
　　靈臺並不在隴西，靈臺縣在隴山以東，隔著整個關山。
　　六月中旬，阿術離鳳翔府只有不到兩百裏路，距離長安已不到四百裏。
　　只要壹個沒攔住，蒙軍殺進關中，就是數十萬生靈塗炭。
　　李曾伯與廉希憲只能盡全力堵住了靈臺古道。
　　當時阿術離鞏昌卻有七百余裏。
　　其中還隔著關山。
　　關山難越。
　　阿術幾乎不可能翻越過關山，就像忽必烈本不該翻過蒼山。
　　若說李曾伯必須得考慮到阿術能翻過關山……那樣壹來兵力布置就完全亂了。
　　他壹共只能調動四萬兵馬卻要守縱橫千裏之地。
　　當他把別的地方的兵力調出來去堵關山險隘，必然會有更大的破綻。
　　所謂捉襟見肘。
　　討來更多的兵力？李曾伯也壹直在向李瑕要兵，但劉整曾殺到高陵縣，離長安只壹河之隔。東線兵力少了，後果更為可怕。
　　回顧這整場戰事，李曾伯、廉希憲到底要如何在三個月內，既布置兵力堵住隴西關中、且保護治下之民？
　　堅壁清野自是壹直在做，若非他們把定西、會寧壹帶百姓遷移，阿術大可先到隴西劫掠，而不必先往隴東。
　　定西還在堅壁清野，鳳翔又要緊急堅壁清野，然後是通渭縣。
　　不可能把隴西百姓全遷到關中。
　　關中更危險，東面、北面都是敵人主攻方向，阿術也壹度離關中只有兩百裏山路。
　　只說數十萬百姓走在陳倉狹道上，壹旦被蒙軍追上，後果便不堪設想。
　　騎兵繞壹千裏三五日，壹個州縣要堅壁清野卻要耗費數萬人心力。
　　整個隴西、與關中任何地方，甚至漢中、成都，都有可能被蒙軍穿插斡腹。
　　不是蒙軍殺來了，李曾伯不肯堅壁清野。
　　而是他壹直在全力防備與堅壁清野，於是蒙軍殺到了他防不到與來不及堅壁清野的地方。
　　這就是斡腹。
　　這壹次，李曾伯自知已做到了極限，沒有再造成興昌七年任阿術穿過湖南湖北殺戮四十萬人的惡果。
　　他以更少的兵力，防守比廣西更難防守的地域，在接連沒猜中阿術行軍路線的情況下，減少了傷亡。
　　鞏昌府境的傷亡他還不知，但至少有五萬人被俘。
　　李曾伯得救出他們，他想在極限之上做到再多些，以彌補那壹年沒能在靜江府堵住阿術的內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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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鞏昌城有內外城，此時被接來的俘虜皆被安置在內外城之間。
　　地上到處都淌著滲進城中的渭河水，俘虜們壹個個都老老實實地蹲著。
　　李曾伯走下城頭，親自視察著百姓的安頓情況。
　　他臉上沒有小勝之後的喜悅，只有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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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都老實點！”
　　“有受傷的起來，到那邊治傷！”
　　“……”
　　李丙的左耳還是很疼，但卻沒應那喊叫的士兵。
　　只是蹲在城墻邊，雙手抱著頭，壹動不動。
　　“妳這臉上手上都是血，受傷了沒有？”
　　忽然有人問了壹句。
　　李丙擡起頭，見是個宋軍中的大夫，搖了搖頭，道：“我殺了個蒙古人。”
　　他想說的是，殺了個蒙古人，臉上沾了血，沒有受傷。
　　但神誌有些恍惚，顯得呆氣。
　　那大夫瞇了瞇眼。
　　李丙平生是第壹次殺人，害怕對方把自己當成兇徒，於是又解釋了壹遍。
　　“我為我娘和我姐、姐夫報仇……”
　　“好樣的。”
　　壹根大姆指豎到李丙面前。
　　“小兄弟好樣的，妳這左耳傷了吧？到那邊的窩鋪裏去……”
　　城內很忙，宋軍還在接俘虜進城。
　　李丙受了壹次針灸，又喝了碗葛根湯，便是出了窩鋪，默默蹲在墻邊。
　　忽然。
　　只聽得那堂上壹聲慘叫。
　　“啊！”
　　李丙探頭看去，見是大夫在給壹個爛了腿的漢子切腿。
　　“先生，酒精不夠了……”
　　“快！烙鐵！”
　　“滋……”
　　“啊！”
　　“按住他！按住他！”
　　“啊！”
　　李丙不敢再看，繼續在那蹲著。
　　過了壹會，他便聽到壹個女人的哭喊。
　　“妳們賠我漢子的命來啊！賠來啊……”
　　那哭聲很是淒慘，有士卒過去，似要將那女人控制住。
　　“別動我！都是妳們這些宋人害的！馮先生說了……都是妳們害的……妳們保不了百姓，幹嘛要把汪大帥趕走……妳們這些喪良心的廢物！廢物！”
　　“窩囊廢！宋人全是窩囊廢……別碰我……”
　　李丙聽著聽著，忽感到前方有人影。
　　他擡起頭，便看到壹個老將軍立在那裏，默默聽著。
　　又有兵士趕過來。
　　這讓李丙愈發害怕，把頭埋下。
　　“大帥……”
　　“讓她罵，我們是該好好聽聽……”
　　也不知過了多久，李丙終於敢擡起頭看壹看，卻見那老將軍的身影映在夕陽中，正伸手抹著淚，卻怎麽都抹不完，最後終於哭得泣不成聲。
　　這還是他頭壹次看到當將軍的人也會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