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二章 平叛

　　“自古天下之君稱帝，壹國之君稱王。今王上攘秦蜀之地，稱王則實至名歸；反觀宋之君奄有天下、何以稱帝？宋帝徒有天子之名，偏安壹隅，實為宋王、吳王。故而，秦王乃真秦王，宋帝乃假宋帝。”
　　“昔春秋有秦國，並吞六國，車同軌、書同文，今王上誌在吞並天下，以秦王之名諭告萬民誓將‘掃蕩胡塵、天下壹統’理所當然；反觀宋自太宗以降，倡‘北伐’者皆為罪人，秦王以天下壹統為己任，則舉世皆知秦王已非宋臣。”
　　“只留天子之名於宋，而得立國之實，要談分寸，這便是分寸。宋廷若肯依，便允他自稱‘天子’掩耳盜鈴、自欺欺人，若不肯依，那便是連虛名也不給它罷了。”
　　“……”
　　壹直談到醜時三刻。
　　林子出了府署，上了馬車，整個人依舊處在壹種興奮狀態。
　　下意識往懷裏壹摸，他掏出半個饃饃，壹邊嚼著，壹邊回想，竟是忘了到最後李瑕是怎麽說的、是否答應了自立。
　　好像李瑕就是壹幅平平靜靜的模樣，然後誇贊了吳澤幾句。
　　“王上到底是何態度呢？”
　　林子咀嚼著嘴裏的饃，想著想著，忽然靈光壹閃，反應過來。
　　他壹拍大腿，喃喃道：“吳小郎君好聰明！”
　　今夜，其實並不是召集謀士來商議辦法。
　　自立這個辦法很簡單，從延州城回來的壹路上，李瑕很可能便想明白該如何做了。
　　所以問的是態度。
　　需要有人勸進，需要有人表態。
　　楊果不需要表態，始終是站在李瑕的角度分析利弊。
　　吳澤不分析，上來就是單刀直入地勸進，這就是表態。
　　說他聰明，因為他在開口之前就確定李瑕想要什麽，以吳潛孫子的身份明確支持，甚至做第壹個勸進之人。
　　楊果的幾句提問，更是在幫助吳澤表明其堅決態度。
　　林子卻是到此時才反應過來，竟然還壹直在猜李瑕的心思。
　　根本就不用猜。
　　早就不是“自立與否”這個問題了，而是——
　　誰支持、誰反對……
　　想明白這些，林子懊惱地把最後壹塊饃塞進嘴裏用力嚼著，後悔方才在堂上沒有更大聲地請李瑕即秦王位。
　　不過再壹轉念，也沒甚好懊惱的。
　　作為當年追隨李瑕北上出生入死的老部下，態度哪還用說？不需要去刻意表現了。
　　能想到的是，輿情司接下來該會很忙了。
　　……
　　三月初十這個夜裏，駐紮在秭歸的宋軍確實還不知曉北面之事。
　　夔龍山下，宋軍大營，主將的大帳之外燃著篝火。
　　火上支著鍋，正燒著幾條魚，響著咕嚕聲，泛起香味。
　　魚是士卒們在長江釣的當地銅魚，魚身呈古銅色，頭小肉厚，肉質細嫩，異常鮮美。
　　孫虎臣拿起筷子撥開壹塊魚肉，還在看它熟了沒熟，便聽得對面的姜才嘟囔了壹句。
　　“真要打？都是大宋將士，他們還在打蒙虜，我們卻來打他們，哪有這道理？”
　　“若真按妳說的，對面是大宋將士，便聽調令由我們駐守重慶府，抽出兵力去打蒙虜，有何不可？”
　　孫虎臣這般反問了壹句之後，又道：“他們守著夔門不肯放王師入蜀，不是叛逆又是何人？既然是叛逆，打便打了，有何理虧的？”
　　姜才壹聽，也覺得孫虎臣說的有道理，遂點了點頭，過了壹會又問道：“那先打退了蒙虜，再除叛逆，不是更好？”
　　孫虎臣夾著魚，頭也不擡，道：“長江三峽妳也見了，這地勢，好打嗎？”
　　“不好打。”
　　“那不就是了，不趁這次，還有什麽機會能打？”
　　姜才道：“也是。”
　　孫虎臣夾了魚到他碗裏，道：“當然，最好是李逆能夠讓出夔門。”
　　“他能讓嗎？”
　　“該是可以。前陣子襄陽傳來的消息，蒙軍已攻破武關，想必李逆防守壓力也大，這種時候要是再兩線開戰，他撐不住。”
　　姜才又問道：“那若是李逆放棄關中、回防川蜀，豈不是把屬於大宋的關中隴西又弄丟了？”
　　孫虎臣放下筷子，端起酒飲了壹口，道：“今日，高長壽派人來談了，話裏話外的意思是，他不願與我們開戰，須得請李瑕做主，又問若移交了夔州、萬州，朝廷是否願意出兵支援南陽。”
　　“這便像是李璮讓出漣、海兩州，請朝廷出兵？”
　　“是啊。”
　　姜才道：“希望如此，免得我們同室操戈，教蒙虜占了便宜。”
　　“看李逆如何選了。”孫虎臣飲著酒，眼神冷峻，淡淡道：“我不會給他留太多時間。”
　　“末將雖然更想去打蒙虜，但全聽將軍命令。”
　　“好，那就好。打蒙虜看時機吧，會有機會的。”孫虎臣道：“今夜我喊妳過來談心，便是知妳臨陣有些猶豫，既與妳說清了，打起精神來。抗虜也好，平叛也罷，都是為朝廷效命。”
　　“是！末將明白！”
　　長江水勢湍急，拍打著兩岸的山巖，聲音很大。
　　風吹進峽谷，像是在嗚咽。
　　兩個宋將就這樣吃著魚，各有各的煩悶……
　　孫虎臣是將門出身，年輕時便生得高大健朗，得到了賈似道的青眼相看。
　　當年鄂州之戰，正是他領七百精兵護送賈似道移鎮九江。
　　也就是這壹戰之功，他官運亨通，先是被調回臨安任侍衛總管，再出鎮江陵，任湖北安撫副使，知江陵府，兼夔州路策應使。
　　將門子弟，少時聽的都是收復中原的故事，有過壹腔熱血。
　　但這些年官位越來越高，要考慮的得失也多。
　　這次領兵前來，賈似道千叮嚀，萬囑咐，實在是給了孫虎臣很大的壓力。
　　他手裏的酒，是消愁的酒。
　　姜才則坐在那，把碗裏的魚吃得很幹凈。
　　他吐在地上的魚刺，沒有帶壹丁點魚肉。
　　從這點可以看出，姜才是貧苦出身。
　　他是濠州人，年幼時被蒙軍擄掠到了河南當驅口，成年後才逃亡回歸宋境，在兩淮從軍。
　　他身材雖矮，但非常悍勇，屢立戰功。
　　軍中都說，兩淮將領雖多，論驍雄，沒有壹個能比得上姜才。
　　可惜姜才畢竟是從北面逃回來的，歸正人從來不受重用，他戰功赫赫，至今不過是統制。
　　他不在乎這些，只要能殺虜就好，殺那些曾經破了他的家並把他掠到北面的胡虜。
　　“將軍，末將吃完了。”
　　“喝口酒吧。”
　　“不了，後半夜是末將替吳統制守營。”
　　孫虎臣點點頭，道：“鏈子崖那邊築壘的情況妳去看看吧。”
　　“喏。”
　　姜才抱拳領命。
　　他素來服從軍律，今夜便是孫虎臣沒有開導他，他也會全力作戰……
　　孫虎臣看著姜才走遠，眼神閃爍起來。
　　他獨自喝了壹會酒，忍不住又想到……姜才的妻子很漂亮。
　　姜才未曾在某處定居，壹直是將家眷帶在身邊，這次出征亦然，不久前把妻子安置在秭歸縣內。
　　孫虎臣見過壹次，便有些難以忘懷。
　　他自是明白，臨戰之際還惦記著麾下將領妻氏，此為大忌。
　　但孫虎臣近來本就煩惱，腦中那念想便愈發強烈。
　　“不妥。”
　　他喃喃了壹句，搖了搖頭。
　　之後又想到姜才泥腿子出身，五短身材，舉止粗鄙，如何配得上那樣的佳人？不像他孫虎臣相貌堂堂，高官厚爵，對待女人又體貼入微。
　　“不妥。”
　　孫虎臣再次喃喃壹句，轉回帳中。
　　過了壹會，他掐指算著姜才已去往鏈子崖了，遂換了壹身便服，趁著夜色往秭歸縣城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