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三章 粗暴

　　李瑕分割了蒙軍之後，本想與李曾伯合力殲滅壹半，再殲滅另壹半。
　　但阿術既已殺出防線，他得馬上率軍追擊。
　　因此只好讓李曾伯負責獨立殲滅被分割在西面的那支蒙軍。
　　此時，這些蒙軍騎兵正在向南面逃竄。
　　他們大概是想借著騎術在壹個個黃土坮塬中繞道，以為這樣就可甩脫宋軍的包圍。
　　但李曾伯布置包圍的時候，其實是特意留了南面的山谷，允許蒙軍逃竄。
　　這不是新鮮的戰術，蒙古騎兵為了降低敵人的抵抗意誌，每次包圍敵人時都會貼心地在包圍圈內讓出壹個缺口，讓敵人逃，他們再輕騎追擊，壹路砍殺。
　　李曾伯也差不多，但有壹點不同——他給的是死路。
　　所以，高墌城南面看似寬闊，但阿術就從沒想過從這邊突圍。
　　壹隊隊被分割了的蒙騎繞過壹個叫“落箭塬”的坮塬，本以為逃出生天了，卻聽得水聲傳來。
　　再往南不遠，壹條河已顯在眼前。
　　河名“黑河”，是涇河的支流。
　　河對岸，有壹支宋軍正在那裏，在調整著床弩的方向。
　　逃命的蒙古騎兵紛紛勒住韁繩。
　　來不及了。
　　“嗖！”
　　床弩射出的碩大弩箭已穿進了他們的身軀……
　　同時，號角聲也在黑河北面響起。
　　隨著李曾伯壹聲令下，宋軍已齊齊向前殺去。
　　這壹刻，有許多蒙卒們已經並不兇狠了，反而顯得驚慌失措、有些可憐的樣子。
　　人在面對死亡時都懂得哀求。
　　但宋軍將領們，尤其是不久前才守過鞏昌府的陸小酉看到這種哀求的眼神之後反而更加大怒。
　　他腦中浮現的是守著鞏昌城時看到的那壹具具在陶罐裏被烤成油的屍體……壓抑了兩個月的憤怒終於得以釋放出來。
　　“殺虜！”
　　宋軍齊聲大吼，殺向蒙軍。
　　……
　　在淺水塬作戰，有壹個結果往往與過往相似，如舊唐書所載——
　　“投澗谷而死者，不可勝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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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相比在黑水河邊群龍無首的蒙軍，涇河畔的蒙軍有阿術這個主帥，局面好了很多。
　　阿術讓騎兵下馬步戰，在很短的時間內布置了壹個防守陣列。
　　蒙軍很少步戰，但在遇強敵之時也會如此。
　　比如，木華黎便有兩次步戰，且還是在主力會戰時。
　　第壹次是神水縣之戰，他命半數兵力下馬放箭，配合騎兵，斬首錦州軍閥壹萬二千八百余級；
　　第二次是黃陵岡之戰，當時兩萬金軍列陣河岸，示以死戰，木華黎令騎下馬，引箭齊發，大敗金軍，溺死者眾。
　　今日阿術遇到的對手，比金國末年時的金軍強，強得多。
　　當這個念頭浮現出來的時候，他突然前意識到壹個問題……大蒙古國面對的好像從來都是些衰弱國家，似乎很少遇到哪個正在興盛的。
　　搖了搖頭，阿術把這個該死的念頭從腦子裏驅出去。
　　總之，他得步戰迎擊李瑕了。
　　這種地形沒有騰挪的空間，步戰便更具優勢。
　　蒙軍士卒砍殺了受傷的戰馬，堆在陣前。
　　士卒們就站在馬屍後面，張弓搭箭。
　　雙方距離漸漸靠近……終於，箭矢齊射而出，比在騎射時更為有力，射程也更遠。
　　“嗖嗖嗖嗖……”
　　“咚咚咚咚……”
　　箭雨落下，宋軍士卒舉起盾牌格擋著，緩緩向前推進，同時也以箭矢、霹靂炮還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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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軍後方的壹個黃土坮塬上，李瑕正在觀戰指揮。
　　他並非是累了才沒有沖鋒，而是在阿術突圍之後，戰局有了變化，須重新調整。
　　先是命令劉金鎖、楊奔兩部兵馬攻阿術正面，也是下馬步戰。
　　李瑕這邊則剩下不到三千的騎兵，分為兩隊。
　　他先命李澤怡繞到左翼，等待號角。
　　諸將各領了命令，開始推進。
　　李瑕拿起望筒，向涇河上遊看去。
　　許久，直到望到有幾艘小船從斜對岸劃出，並有旗幟晃了晃，他才下令吹響號角。
　　“嗚嗚嗚……”
　　隨著這號角聲，李澤怡攻向蒙軍左翼。
　　而涇河上的小船已沖了下來。沖向蒙軍好不容易在河上拉好的飛絙。
　　宋軍士卒們立在船頭，毫不留情地揮刀斬下，輕易便將那些飛絙斬斷。
　　蒙軍壹片哀嚎。
　　他們逃命的路就這樣斷了……本以為河對岸沒有伏兵，然而伏兵卻是在上遊。
　　不是所有列陣於河邊的戰鬥都叫背水壹戰。
　　比如黃陵岡之戰，金兵便是列陣河岸，示以死戰，還是被木華黎殺得大敗，溺死無數。
　　置之死地，需要有極強大的意誌才能“置之死地而後生”，否則就是死……
　　到了考驗蒙軍意誌的時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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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瑕踢了踢馬腹，驅馬下了黃土坮塬，馳到另壹隊騎兵前。
　　這隊騎兵則是胡勒根率領的，眼見李瑕過來，已默契地跟上。
　　“隨俊王殺敵！”
　　“違背了長生天意誌的，他們不配身為草原人……”
　　胡勒根壹邊跑壹邊喊個不停。
　　馬匹小跑著，漸漸加速，沖向蒙軍的右翼……
　　李瑕微俯著身子護著面門，任箭矢射落在盔甲上。
　　他忽然想到上次與阿術交戰，還是在殺了兀良合臺之後、阿術領兵追來。
　　那次，慶符軍死了很多人。
　　今日也死了很多人，當年只是數百人作戰，如今則是數萬人，死的人更多。
　　當年，李瑕被阿術追得遊過長寧河才得以活命。
　　今日他則不打算讓阿術遊過涇河，以免還要再壹次交手，死更多人，甚至是更多無辜之人……
　　想到這裏，李瑕已沖到了蒙軍右翼。
　　他開始心無旁騖地親自沖陣。
　　為了以更小的傷亡獲得更快的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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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陽如血。
　　這已是李瑕今日第二次沖陣。
　　第壹次殺穿了蒙軍，阿術倉惶而逃。而這壹次，阿術已是毫無退路。
　　於蒙軍而言，當敵方主帥屢次陷陣，唯有阿術親自去迎擊，才能振壹振士氣，否則蒙軍要不了多久便要潰敗。
　　不，蒙軍潰敗似乎已成事實。
　　阿術不再去想這些，將勝負生死全都拋開。
　　總之是殺了李瑕，壹切都好，殺不掉的話死就死，也不是什麽大事。
　　而且，有長生天保佑。
　　“讓開！”
　　“讓開！妳們繞過去！”
　　阿術大吼著撲向李瑕的大旗。
　　他要親自殺上前，給草原上的勇士們提心力。
　　統帥奮勇，士卒才能奮勇。
　　他是速不臺之孫，是成吉思汗的“四獒”之壹速不臺的孫子，繼承的是獒狗壹樣的兇狠……
　　距離越來越近，阿術已能看到李瑕正在放肆屠戮蒙軍士卒。
　　阿術緊緊握住長騎矛，舉起，蓄滿了力……猛地向前擲去。
　　“殺啊！”
　　長騎矛飛出，擲向的是李瑕的戰馬。
　　李瑕早註意到阿術的旗幟正在過來，壹聽風聲，扯過韁繩便躲。
　　長騎矛正中胡勒根的戰馬。
　　壹聲馬嘶，胡勒根摔下馬來，忙指揮士卒上前保護李瑕。
　　阿術更快，已經就地壹滾，滾到李瑕馬前，拔出彎刀便斬馬腿。
　　李瑕再次勒住韁繩，讓馬匹擡起前蹄，同時手中馬槊紮向阿術。
　　“噗。”
　　馬槊迅若流星，徑直捅穿阿術的大腿，李瑕奮力壹頂，馬槊刺得更深，將阿術釘在地上。
　　“啊！”
　　阿術中怒吼著，壹翻身，躲過胡勒根壹刀，反手劈開胡勒根。
　　而他腿上的皮肉也硬生生被他從馬槊上扯破。
　　血柱由下往上飛噴而起。
　　“噗！”
　　“噅律律律……”
　　血柱從馬腹中噴出，濺了阿術壹身。
　　李瑕跨下戰馬壹聲悲鳴，揚起前蹄，倒地。
　　馬槊還釘在地上，李瑕連忙松手，躍下戰馬。
　　壹道血紅的身影已撲將上來。
　　寒芒壹閃，阿術揚著彎刀，奮力斬下。
　　李瑕才落地，連忙側身，彎刀已劈進他盔甲的縫隙中，血綻出。
　　同壹時間，他已拔劍，壹劍揮砍，徑直斬在阿術手上。
　　阿術四個指頭被斬落，接連落地。
　　“鐺”的壹聲，彎刀也掉在地上，與石頭碰了壹下。
　　周圍的蒙兵、宋兵才反應過來，紛紛搶上。
　　阿術劇痛，已奮力壹撲，將李瑕撲進蒙軍陣中。
　　“殺了他！”
　　“殺他！死啊！死啊！”
　　蒙古語的呼喝聲中，阿術拼命用帶血的手去摁住李瑕，以供蒙卒斬殺。
　　李瑕力氣大極，壹手揮劍亂斬，壹手推開阿術。
　　阿術也是力壯無比，但臉色漲得通紅。
　　“呼……呼……”
　　兩人都在喘著粗氣，像是兩只野獸。
　　區別在於，壹個堅決，壹個瘋狂。
　　最後，阿術還是沒能摁住李瑕，又被李瑕頭盔壹頂，鼻血長流。
　　李瑕已就地壹滾，躲過壹柄長騎矛。
　　阿術不放過他，又撲上來，左手撿起壹支箭便紮在李瑕背上，箭矢卡進甲胄當中。
　　李瑕吃痛，反手壹劍。
　　因雙方都是盔甲精良，他每壹劍都是向著這樣無甲覆蓋的地方。
　　這壹劍毒辣，正刺進阿術眼中。
　　“噗……”
　　這壹下痛不欲生，阿術如厲鬼般慘叫，竟是還拼命揮動手裏的箭矢，意圖刺死李瑕。
　　李瑕已退，腳步如行雲流水，兩步便退進宋軍陣中。
　　阿術已殺瘋了，不管不顧殺將過來。
　　李瑕又是壹劍刺出，刺傷阿術握箭的那只左手。
　　幾個宋軍上前，連接劈砍阿術。
　　阿術接連重傷，慘叫不已，滿臉都是血，簡直形如鬼魅。
　　蒙卒們大駭，擁上殺退宋兵，搶過阿術便逃。
　　他們才轉身，李瑕追上，壹劍刺進阿術的膝彎。
　　阿術摔倒，竟是還能用腿壹絞，以最大的力氣絞落了李瑕手中的劍。
　　他是愈受傷愈兇狠，馬上用那被捅穿了的左手拾起壹柄彎刀，還想要斬李瑕。
　　李瑕已搶上，壹把摁住阿術的手，壹擰，奪過彎刀，徑直斬下……
　　從阿術沖到李瑕面前，再到此時，壹共也不過只過了幾息時間，周圍的宋軍、蒙軍士卒們也就各來回了幾步。
　　而這壹刀斬下，持續了壹整天的戰事終於有了結果。
　　簡單而粗暴。
　　簡單粗暴到就像阿術這個人本身。
　　至死，阿術都以為長生天會保佑他，就像過往的每壹次。
　　但，戰場很殘酷……
　　殘酷的是，數萬人，數十上百萬的無辜冤魂，兇手也只有壹條命來償。
　　償不起的。
　　只有結束它，換新的秩序。
　　李瑕說不上這壹刀斬下是怎樣的心情。
　　他堅定，始終向前看。
　　但壹定也是帶著憤怒的。
　　“噗！”
　　血從脖頸中噴湧。
　　“噗噗噗……”
　　濺得到處都是血，腥臭得厲害。
　　壹顆桀驁不馴的頭顱被提了起來……